2013年5月,在兒子多多當了近6年香港人后,來自湖北的梁楠和丈夫張侃,決定撤回原點———讓孩子做回內地人。這意味著,他們不用再擠在香港狹窄的出租屋,也不用為高昂的生活費焦慮,更不用忍受“北佬”的污蔑。他們將在深圳一套160多平方米的公寓內開始新生活。
僅僅在兩三年前,梁楠的這個想法是不可思議的。“讓孩子成為香港人”曾是眾多冒著生命危險“沖關”生產(chǎn)的“雙非”家庭(夫妻均非香港居民)動力源泉。至今,“雙非”嬰兒數(shù)量已超過20萬。長期以來,這些極富冒險精神的父母認為,在經(jīng)濟更為發(fā)達的香港,他們的孩子能獲得更優(yōu)質的教育和更豐厚的福利,從而有更光明的前途。
2012年以來,隨著“蝗蟲論”等事件的爆發(fā),陸港民間矛盾進一步激化,在港“雙非”家庭再一次成為眾矢之的,這些新移民被丑化成資源搶奪者。一股試圖由香港退回內地的“離港潮”由此醞釀。2013年3月,香港入境處表示,該處接到多宗“雙非”父母“如何取消子女的香港永久居留身份,以取得內地戶口”的求助。
香港媒體在一則名為《離港力》的報道中描述這些父母的困境———“我不想做香港人,可以嗎?”事與愿違的是,他們都與梁楠一樣,發(fā)現(xiàn)退回內地比當年擠進香港還要艱難。
夢想漸成雞肋
“能接受怎樣的教育,問題不在于是否港籍,歸根結底還是錢?!?/p>
6年前到香港“闖關”(臨盆前沖產(chǎn)房)生子的記憶,仍時常在梁楠腦中躥出來?;靵y的腳步、人聲,救護車的鳴笛,鄰床的呻吟,偶爾交錯南腔北調的普通話,還有新生兒此起彼伏的哭聲。她甚至記得接過丈夫排隊等號兩小時辦好的嬰兒出生紙時,紙張劃過指尖的聲音。
在過去十多年里,數(shù)以萬計的“雙非孕婦”都前仆后繼地進行著這種玩命的冒險。就在2013年3月,一位懷有雙胞胎的內地孕婦沖進香港浸會醫(yī)院急癥室,羊水已穿且胎水渾濁,一胎頭向上,另一胎頭向下。
穿越了生死線并誕下一個健康的男嬰后,原本是職業(yè)女性的梁楠2010年辭職做全職陪讀媽媽。她目標很簡單:讓孩子讀香港最好的學校。
很快,她發(fā)現(xiàn)這“并不簡單”。她為孩子選了一所位于港島的幼稚園,以便“更易升入優(yōu)質中小學”,但代價是每年10萬港幣的學費和每月至少4萬港幣的花銷。作為內地普通中產(chǎn),梁楠漸感入不敷出。
梁楠還發(fā)現(xiàn),香港的最好教育多在國際學校,這些學校大多拒收“雙非”兒童,除非買校債。“那也就是說,能接受怎樣的教育,問題不在于是否港籍,歸根結底還是錢?!绷洪f?!半p非”孩子激增讓香港不堪重負。2012年,據(jù)香港特區(qū)政府統(tǒng)計處數(shù)據(jù),和多多一樣3歲左右的“雙非”兒童由2003年的709人升至2.98萬人,9年間激增41倍。學位緊張等負面效應凸顯,陸港沖突不斷升級,“蝗蟲”事件成標志性高峰。
排外思想正在抬頭。香港人在本地論壇發(fā)帖“面對內地人不斷蠶食、鯨吞,來生不做香港人”,一個國際社交網(wǎng)絡中號召“反對內地孕婦來港產(chǎn)子”的頁面也獲11萬香港人響應。
在喧鬧的2012年,梁楠被一本叫《劏房小孩》(劏房:房中房)的“雙非兒”自傳感動得落淚。作者樂仔是來自廣東清遠的第一代“雙非”兒童。他在書中傾訴了成長之路上揮之不去的卑微感———他害怕說話,擔心口音;害怕坐車,坐錯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來;害怕做事,怕“不懂規(guī)矩被別人用‘大陸仔’來標簽”。由于生活的重負,他從未出過香港,最想去看看的遠方是朝鮮。“不知道那里有沒有歧視呢?”
梁楠聯(lián)想到自己兒子的命運,感覺當初追求的一切逐漸成了雞肋。一次多多在幼稚園被伙伴欺負了,他哭著回來問梁楠:“媽媽,我到底是哪里人?”
戶籍壁壘和“夾肉餅”
上內地戶口“必須放棄香港身份”,而香港居留權“一經(jīng)擁有,永不喪失”
梁楠開始為孩子鋪設“退路”———讓孩子以港籍返回內地讀書。新難題卻接踵而至。2012年9月,深圳市落實公立小學不收港澳生的政策,向“雙非”兒童關閉大門。私立學校的學位由此變得供不應求?!颁浫⌒W生的比例是10∶1,比高考還難?!币晃焕钚諎寢屨f。她還在深圳一所私立學校見過六七歲的孩子們手持各種獎狀證書排隊面試,深感殘酷。
2013年5月25日一場深港跨境學童論壇現(xiàn)場,多位“雙非”父母表示:“以往‘雙非’孩子上公立學校,交‘贊助費’就可以,現(xiàn)在不行了,外籍或臺灣籍孩子卻可以。”
梁楠感到意外,她沒有想到,阻攔兒子上內地學校的壁壘,竟是曾引以為豪的香港身份。這個曾經(jīng)拼命追求的東西竟成累贅,有人在論壇里吐槽———“就像燙手山芋,食之無味,棄之不得”?!澳蔷蛷氐淄顺?港籍)吧。”梁楠打算。但事情卻變得更復雜,由于陸港兩地實行不同的戶籍制度。根據(jù)內地相關條例,一個自然人只能在一個地方登記為常住人口,即居港權與內地戶口不可兼有,一定要放棄其一。
梁楠前往派出所咨詢,被告知要為孩子上戶口“必須放棄香港身份”。香港入境事務處的答復是:香港居留權的原則是“一經(jīng)擁有,永不喪失”,“香港現(xiàn)行法例并無放棄香港永久性居民身份的條款”。
這成為一個難解的悖論。在香港,公民身份的確立實行“落地原則”,只要一出生就自然擁有且很難自由放棄,但內地的戶籍制度又執(zhí)行單一戶籍原則,將這些“雙非”家庭推進兩難的境地?!拔覀兪钦嬲摹畩A肉餅’。”另一位家長在論壇中感嘆。處于兩地夾縫的“灰色地帶”,“雙非”父母只得鋌而走險———既然需要內地戶口,與之沖突的香港身份又無法放棄,為了孩子,“不如兼得魚和熊掌,不擇手段讓二者并存吧?!?/p>
世界最嚴戶籍制度
連著名影星成龍的兒子房祖名,經(jīng)過多年嘗試也很難由美國國籍加入中國國籍
越來越多的家長和梁楠不約而同地產(chǎn)生同樣的想法。在“深圳房網(wǎng)”、“生兒育女社區(qū)”、“眼界網(wǎng)香港生子版”幾大論壇中,“雙非”家長們無時無刻不在熱烈討論。只是情況已悄然發(fā)生變化。
以前,“香港生子攻略”、“赴港生產(chǎn)日記”等議題炙手可熱,不少像梁楠一樣抱著“香港夢”的主婦也一度從這里獲取動力。如今,她卻發(fā)現(xiàn)另一些議題在悄然“升溫”:有沒有人后悔去香港,如何給孩子上內地戶口,如何放棄香港身份等。即便是探討擇校問題,家長們也繞不開對戶籍議題展開一番辯論。
給兒子上內地戶籍成為梁楠一家最大的問題。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梁楠的新方案迅速“出臺”:第一招是買房落戶,到深圳或京津地區(qū)。經(jīng)過查詢,梁楠發(fā)現(xiàn),執(zhí)行多年的購房入戶政策深圳自2012年已停止執(zhí)行。
隨后,梁楠打聽到,天津有允許港籍人士全款買房給予“藍印戶口”的政策,她和丈夫都很興奮。丈夫張侃準備“咬咬牙買房,全家搬到天津”時,附加條件又如一盆冷水潑下來:限十八歲以上港人入戶,“雙非”孩童不可以。
經(jīng)過案頭研究,梁楠發(fā)現(xiàn)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依據(jù)相關規(guī)定,港澳同胞要求回內地定居的可事先提出申請,獲準后可辦理常住戶口手續(xù)。然而這個條例主要“面向農(nóng)村,面向小城鎮(zhèn)”和“年老在外無依靠”。梁楠想了想,問:“年幼在外無依靠行嗎?”答復是:“不行。”
當梁楠快要絕望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她被告知“失去香港永居身份的唯一可能,便是失去中國國籍”,她仿佛看到最后的希望。她開始轉向移民中介。一條極其“燒錢”,且更為“魔幻”的路徑鋪在她面前。
中介小姐給梁楠的建議是:作為“香港中國人”的多多要想變回“內地中國人”,可以先移民到肯尼亞、厄瓜多爾,或者菲律賓這些國家,運氣好的話,取得這一國證件的同時,她向香港政府申報兒子的國籍變更。這時,成為異國公民一定時間后,多多就可以申請“移民”中國內地。從原點到原點,等于兜了半個地球。
然而,讓她崩潰的是,就算這樣兜了一大圈的“曲線”也可能無濟于事。中國實行的是世界上最嚴格的戶籍制度,不要說普通人,連著名影星成龍的兒子房祖名,經(jīng)過多年嘗試也很難由美國國籍加入中國國籍。成龍因此曾在電視節(jié)目中感嘆“原來中國國籍是世上最難入的”。
隱形的孩子
嘗試遍了,剩下最后一招———造一個虛假的內地身份:改年齡,改名字,以及一個非香港出生的“出生證”
經(jīng)歷了各種折騰后,梁楠被同樣是“雙非”媽媽的朋友許喬蘭稱之“已經(jīng)瘋了”?!昂貌蝗菀椎脕淼南愀凵矸荩瑸槭裁匆诺??”
嘗試遍了,剩下最后一招,是梁楠最不想用,也可能最逼不得已的方案———造一個“隱形的孩子”。事實上是給多多造一個虛假的內地身份:改年齡,改名字,以及一個非香港出生的“出生證”。這個證的獲得有兩個途徑:一個是用關系和錢找醫(yī)院開,另一個是找造假證的。
這與許多同樣一籌莫展的“雙非”家長不謀而合。有家長甚至在論壇中討論具體的操作細節(jié),他們形容為“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一旦出生證被查出問題,對策也被想好了———頂多是做一遍親子鑒定,父母是真父母,孩子也是真孩子,“即便查了也沒問題”。
有著良好教育背景的梁楠時常為這個做法感到不安?!拔也皇菫榱送稒C,為什么要去取巧?”“當初不斷逼自己去香港生,不就是想給孩子一個公正、美好的未來嗎?以后怎么和孩子解釋這一切呢?”
這個最后的方法,即使能成功為孩子入戶,也不得不時刻面對那個“不存在的老二”的問題。不斷有父母提出后續(xù)疑問:一直用內地身份讀書的孩子,未來想重新啟動自己的香港身份申請留學的話———后者豈不是成了履歷完全空白的“文盲”?是否會被要求為這個“不存在的孩子”繳納計劃生育罰款?有一天被查出孩子的雙重身份,難道要為其中一個身份開“死亡證明”?那么,拿什么來證明唯一的孩子“死了”又“活著”?
雖然這些“問題”并不會被納入香港特區(qū)政府應對“雙非”議題的考量,一位家長卻提出“問題”背后的假想:現(xiàn)存“雙非”兒童近二十萬,假如一半的父母都為其辦理這樣的“第二套身份”,2020年人口普查時中國豈不會因此多出十萬并不存在的“虛擬人口”?
(應受訪者要求,部分人名為化名。)
延伸閱讀
陸港戶籍壁壘從哪里來
考慮到赴港生子需要付出的高額代價,“雙非”在某種程度上是經(jīng)濟實力和社會地位的體現(xiàn),通常代表了中等或中上社會階層。對于這些“雙非”父母來說,入戶內地并非無奈之舉,而是一場為孩子的未來做好兩手準備的長遠謀劃。
“想把兩邊的好處都占到,是他們最基本的一種心理?!蔽錆h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祝捷說。這些父母期待“魚和熊掌”能夠兼得,卻吃了內地的“閉門羹”。在“一國兩制”的框架之下,內地和香港實行著兩套不同且相互獨立的身份管理制度。中國不承認雙重國籍。香港居民雖是中國籍,但只是法理意義上的,實際操作中,香港身份的中國籍與內地身份的中國籍,意義顯然不一樣,具有“國家或地區(qū)身份性質”上的差異。一些地方政府正是以此為依據(jù),拒絕“雙非”兒童入戶。
“這里面也包含歷史遺留問題。”祝捷認為,這是同一個國家之內,兩個實行不同制度的地區(qū)之間的差異?!澳悴荒芗仁沁@兒的人,又是那兒的人?!备螞r“雙重身份”有損公平,“你已經(jīng)享受了香港的福利,如果再給你一個內地身份讓你去享受內地的福利,這就不合理了”。
“他們的問題是‘我沒占到便宜’,而不是‘我受到了侵害’。”祝捷說,“雙非”家庭要為自己當初的選擇承擔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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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雙非”兒童被迫上半日制小學
比深圳幼兒園學童早起兩小時,5歲的婷婷凌晨5點就起床上學。她胸前掛了一個小包,里面裝有香港發(fā)出的回港證,廣東省公安廳發(fā)出的邊境特別通行證、跨境學童證,還有香港天水圍可瑞幼稚園的班級信息。婷婷是內地“雙非”父母在香港生的孩子,擁有香港居民身份,可享受香港教育。從兩歲零10個月開始,婷婷已經(jīng)跨境到香港的幼稚園上學3年。
深圳福田口岸附近大型樓盤皇御苑,跨境學童上車集合點。早晨6點多開始已有多名保姆、家長牽著幾歲大的孩子等候在門口。10多分鐘內,掛著葉太、蓮姨招牌的深港跨境學童校車開到,家長把孩子往車上一推,車上的保姆將孩子手一拉,車就關上門離開。
7點多,深圳各個關口迎來最早最龐大的過關群體。跨境學童排成十幾米長的隊伍,拖著手或拉著衣角。來自同一家跨境校車公司的多名保姆分別在隊伍前中后的位置看管小孩。出入境大廳充滿孩子的喧嘩聲。
從深圳集合點上車到到達關口,婷婷在保姆帶領下穿過兩個關口。出香港關后,婷婷換乘香港牌照大巴前往學校。有些學童更需要中途下車,再換一輛汽車才能到學校。
為了第二天早起上學,婷婷需要在每晚9點鐘入睡。不過,由于路途困頓,婷婷有好幾次還是在車上睡著了。
部分“雙非”家長則被迫為孩子申請半日制小學。半日制小學上午上學時間為9點到中午12點,回程一個半小時,孩子需要餓著肚子回家。而下午上學的由于1點鐘必須到校,孩子中午11點就要出門,這意味著午飯時間提前到10點。
各方聲音
深圳婦兒心理健康專家張小梨:
孩子在兩種社會難找平衡點
深圳市婦女兒童心理健康服務中心主任張小梨認為,“雙非”家庭的孩子在香港上學,與其他同學相處,孩子心理上自然會出現(xiàn)一些比較和落差,“我為什么跟別人不一樣”的想法對孩子的成長會起到不好的影響,對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樹立勇氣、增強自信心等方面都會有負作用?!翱陀^說,香港地區(qū)民眾文化素養(yǎng)較高,出現(xiàn)‘排外’的情況即便有也是極個別現(xiàn)象。但畢竟地區(qū)差異存在,社會背景和人文環(huán)境區(qū)別不小,孩子反復在這兩種社會里學習生活很難找到平衡點,嚴重時甚至其特有的‘模仿’天性都會被打亂,自我塑造的結果并不理想,這樣的童年,你能說它是無憂無慮的嗎?”張小梨說。
香港資深政策評論員朱家?。?/p>
“雙非”家庭也可以先苦后甜
“‘雙非’政策被叫停,從心理上會讓很多港人高興,因為從教育、醫(yī)療等社會福利來看,香港的資源也很有限,‘雙非’兒童的大量涌入難免會攤薄這些資源,增加港人競爭壓力。另一方面,‘雙非’兒童這個群體是香港政策框架的產(chǎn)物,既然容許他們出現(xiàn),香港社會就要做好接納吸收他們的準備,而開放包容正是香港特有的優(yōu)勢,尋求解決這些孩子求學、問病面臨的問題,香港政府責無旁貸,而這個群體在內地本身很多就是精英家庭,孩子們長大后如果回歸,一定會給老齡化問題突出的香港社會帶來一股新鮮的活力,也承載起香港明天的希望。”香港資深政策評論員朱家健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認為,從讀書開始,“雙非”兒童就開始承受著大于常人的壓力,也更好地磨練著他們自立的能力,目前的困難都應該是暫時的。如果香港政府有所識,有所為,關注這個群體,以政策為導向,社會團體積極參與,幫助他們盡快融入香港,那么“雙非”家庭也可以先苦后甜。
“雙非港童”家長、網(wǎng)友“東北香瓜”:
雙城生活路長愁更多
這些被貼上“標簽”的“雙非”兒童是一個特殊群體,他們中最大的現(xiàn)在也只不過10歲出頭,從出生開始,就注定要比別人承受更多的辛苦與不易,受到異樣眼光看待,已經(jīng)不利于他們的健康成長。成年后還要面對學業(yè)求職、組建家庭等諸多問題。如果回到香港,他們的語言和生活壓力遠遠高于同齡人;不回香港選擇在內地生活,他們的港人身份又毫無優(yōu)勢可言,反倒增加了不少生活成本。這種困惑已經(jīng)開始讓相當一部分“雙非”父母感到壓力重重,開始后悔當初的決定,后“雙非”時代的雙城生活,難免路長愁更多。綜合《保定晚報》、《經(jīng)濟觀察報》、《晶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