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經左邊公眾號右邊“谷雨實驗室-騰訊新聞”授權轉載
撰文:邢逸帆陳雅芳陳露
編輯:金赫
出品:騰訊新聞谷雨工作室
除了面對Lina的審視(詳見《與那個叫LINA的女人戰(zhàn)斗》),要想找到一份工作,他們還有許多關口要過。今年的校招,各大行業(yè)的頭部公司都迎來更為極端的報錄比,海外留學生回國也加劇了競爭。
爭取左邊offer右邊的過程,“就像看電影的時候,本來大家坐得好好的。突然第一排的人站起來了,后面的人不得不跟著全部站起來。結局是所有人都站著看完了電影”
“卷”入校招里
對于參加校招的人來說,要想找到一份工作,意味著什么?
成為銀行的一顆螺絲釘,不僅要知道“以下哪個木馬程序兼具盜號功能”,還要答得出“哪種動物排泄物尿素含量最高”。與此同時,不懂“唐朝的現(xiàn)代主義”,不熟悉“DES加密算法”,可能也會被拒之門外。
9月27日,楊琪參加了中國銀行那場登上熱搜的筆試。當她面對屏幕上出現(xiàn)的“不定積分、線性代數(shù)、天體物理、深度學習、粒子的靜態(tài)能源公式”時,她感覺自己的知識體系崩潰了。大一過后,她就再也沒學過高數(shù),現(xiàn)在只好“硬著頭皮選C”。她調用了“全部犄角旮旯的知識”,但至今也想不清楚,成為一個銀行職員(綜合柜員/銷售類),為什么要知道這些?
筆試大多在線上進行,電腦冰冷地運行著。為防止作弊,筆試的過程中網頁會一直錄音。楊琪習慣了做題時小聲讀題,但現(xiàn)在只好忍著。整整三小時,她一次廁所也沒上。不僅因為題量大、時間緊,也因為“真的很怕上廁所的聲音錄進去”。
2020年的秋招季,知識類和業(yè)務類的題可能是篩選機制中“最正?!钡囊坏狸P卡。不少企業(yè)為迎合95后的趣味,采取了“奇怪”的篩選模式——往年歐萊雅用密室逃脫的方式進行群面,哈爾濱啤酒還讓考生打過狼人殺。
在一家快消品公司的筆試題里,北大的應屆生張力撞到了一個意味不明的記憶題?!捌聊簧贤蝗怀霈F(xiàn)一個點,兩秒鐘后消失,接下來做了幾道圖形判斷題,做完后出現(xiàn)另一個點”,反復五次之后,她需要依次回憶出五個點出現(xiàn)的位置?;秀遍g,張力覺得自己是在做小學智商測試,“沒想到讀了這么多年書,最后竟要靠我的小學題庫來決勝校招之巔”。
后來,她在招聘網站上看到別人的“筆經”,才學到這類題目的最佳應對方法:提前在電腦邊備支口紅,直接跟著在屏幕上“點”。也有人試過眉筆,但還是口紅好,上色快、易擦拭。
視覺中國
畢業(yè)生們有時會因為興趣而選擇職業(yè)。北大的周一最大的愛好是玩游戲,有空的時候玩競技類,忙的時候就玩放置類。校招開始后,她瞄準了游戲策劃崗。
“《陰陽師》里手持琵琶的新式神叫什么名字?”這題周一答出來了,但考題接著問,“那式神手里的琵琶叫什么名字?”
而一名合格的游戲策劃,似乎還應該有移花接木的本事。筆試中,周一被要求“仿照《只狼》寫一個中國世界觀的游戲,仿照主角的忍義手做一個游戲內設計”;為一個“西方王室風格的吃雞游戲”編寫背景故事,合理解釋玩家為什么要互相攻擊;“主角穿越到明智光秀刺殺織田信長之前,請設計一個改變歷史進程的關卡劇情”。
這些題不僅要求應聘者熟悉各種熱門游戲的玩法邏輯,還要他們精通中外歷史,張口就能編出史詩故事。
“你吃烤冷面嗎?”一次面試中,周一剛編了一個設定類似《流浪地球》的科幻故事,考官就突然發(fā)問。方才正沉浸在外太空的周一一下被拉回宿舍樓下的烤冷面攤。很快,她回憶起最近一次吃烤冷面的經歷,并按要求講述作為NPC的攤主可能有的不可告人的故事。
參加校招的人知道,他們正被卷入一個越來越陌生的評價系統(tǒng)里。
“像華容道一樣”
很少有人能通過這種考試。盡管在過去的人生中,他們的很多時間都是為考試準備的——那是些可以預期的考試,從中學開始,一直到大學結束。對他們來說,對付這種考試就像是出于本能。但這一次,他們對付的是一個陌生事物。
張力鎖定的崗位是一家快消企業(yè)的管培生。她本碩都就讀于北京大學,算是求職市場中的佼佼者。隨著七月招聘通道開啟,張力開始海投簡歷,“能找著的外企幾乎投了90%”。她數(shù)了數(shù),一共21家。隨著網申越來越多,“自我描述的部分也越填越多,部分經歷越來越夸大”。
做過的測評和面試不少,但左邊offer右邊至今杳無音信。九月,張力在郵箱收到了可口可樂公司的投遞邀請,她立即完成了網申。每隔一段時間,可口可樂會給她發(fā)一封新的投遞邀請,一個月后,真正的回信姍姍來遲:對不起,我們沒有特別符合您的崗位。
這像極了張力在快消測評中做過的一種名為“PathFinder”(找路者)的題。在題目給出的由許多格子組成的圖形里,她需要按照每個格子標定的方向移動,形成連接兩個端點的通道,“像華容道一樣”。
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的人生都是由一個接著一個考試組成的。張力的高中效仿衡水中學的教學理念,到了高三,考試變本加厲,月考變成周考,每周都要重新排名。不是沒有反抗過——一次文綜考試后,她接過后排的卷子直接往前傳,然后在抽屜里將自己的卷子撕得粉碎。
這是她最激烈的一次“反抗”。大部分時候,張力勸自己熬一熬。2015年9月,張力和其他四千多名本科新生一起進入了北京大學。她想象中的大學生活,“就像特工片里從菜鳥到王牌特工必經的秘密特訓基地”。她以為一切都變好了。
最開始,大學符合期待地運轉著。一次排球隊訓練的中場休息,張力打開書包拿出水杯,看見了里面滿滿當當?shù)臇|西:專業(yè)課書籍、社科入門書、從圖書館借來的“閑書”、筆記本電腦里夾著的學生會調研報告表。喝完水,張力走回體育場,陽光烘著體育場的地面,張力覺得自己好像無所不能。很快,她走進了秋招,在具體的崗位要求和篩選機制面前,她對未來的期許像氣球一樣,“一個個地破掉了”。
在等待企業(yè)回復的漫長時間里,張力開始訴諸玄學。她找人算塔羅牌,結果不好,就重新算,“一共算了三次”。她覺得自己一錯再錯:本科時選擇社團而非學生會,選擇哲學雙學位而非經雙,選擇專碩而非學碩。這些遵從自己內心和喜好的選擇如今都成了簡歷上的劣勢。
她在就業(yè)市場的評價體系里數(shù)落過去的自己——但否定入學時那個想要“成就自我”的自己讓她痛苦:“人不都是這樣的嗎?有犯錯誤的時候,也會有不擅長的事情。這樣的人就不配有工作嗎?”
和其他同學相比,楊琪經歷的考試要少得多。她沒有參加過高考。六年前,她從河北一所超級中學被保送到北航外國語學院,本科又順利保送本校的研究生——楊琪已經習慣了“不戰(zhàn)而勝”,直到她和其他應屆生一樣,被卷入校招大潮。楊琪鎖定的崗位之一是一家全球著名鞋業(yè)品牌的管培生。HR告訴她,今年夏天,這個職位收到了超過10萬份簡歷,其中只有20個人能拿到左邊offer右邊——而楊琪高中畢業(yè)那年河北約有40萬考生,其中300人被清華北大錄取,它的淘汰率甚至高過進清北。
為了在這場終極考試里取勝,楊琪為每一個職位都準備了一個文件夾,里面塞滿了往屆面試題、公司背景文檔。她甚至寫了兩萬字的“自我剖析”,以便“在面試時迅速展現(xiàn)出公司想要的那種人格”。
對她來說,爭取左邊offer右邊的過程,“就像看電影的時候,本來大家坐得好好的。突然第一排的人站起來了,后面的人不得不跟著全部站起來。結局是所有人都站著看完了電影”。
某985高校的畢業(yè)生招聘會視覺中國
海外留學生回國也加劇了競爭。根據Boss直聘發(fā)布的《2021秋招早鳥報告》,受國際疫情影響,2020年秋招中,20/21屆參加校招的留學生同比增長了94.3%,擁有碩士及以上學歷的比例高達65%。各大行業(yè)的頭部公司都迎來更為極端的報錄比。
祝莎是歸國留學生中的一員,她就讀于美國一所著名大學,原本計劃留美工作,但由于疫情,美國的就業(yè)形勢急轉直下,她開始轉投國內的崗位。但前兩個月,除了一場失敗的面試,祝莎的郵箱沒有收到任何筆試或面試的通知。和很多人一樣,幾乎顆粒無收的她陷入了自我懷疑,“是我太菜了嗎?”
7月19日,祝莎回國的航班在法蘭克福機場轉機時,放眼望去,都是和她差不多年紀的留學生。校招真正到來之后,祝莎“實習、網課、找工作三手抓”。最忙的時候,她連軸轉了三天,周三下班后趕作業(yè)到凌晨,睡兩小時起來上網課,白天繼續(xù)趕作業(yè),抽時間在截止之前完成一個筆試題。
對許多應屆生而言,更困難的事情或許是和同學競爭一個崗位。一個復旦的碩士告訴我們,因為上海的互聯(lián)網公司比較少,他們專業(yè)23個同學中可能有18個都投了美團。而整個學院可能有一百多人在競爭這些崗位,他們“必須先在專業(yè)內部角逐一下”。
畢業(yè)季的復旦學子,是同學也是競爭對手視覺中國
刷題的老辦法
在一家跨國公司官網的招聘頁面上,這家公司如此解釋考題背后的邏輯:“我們希望選出學習能力強,和公司價值觀相符的人,我們的專家為此設置了這些筆試題目。”
不同類型的題目背后,是企業(yè)為未來的員工量身打造的“漏斗”。專家們設計了一個現(xiàn)代的評價裝置——筆試題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性格測評,考察應聘者個人性格與企業(yè)文化的匹配度;一類是專業(yè)測評,考察應聘者的專業(yè)水平;還有一類,是像銀行筆試題那樣的綜合能力測評。而其難度的增大,不論是像楊琪這樣的考生,還是校招培訓機構的老師都認為,是為了提高篩選難度,“反正最后總能招到高分的人”。
一家跨國公司的中國區(qū)高管向我們解釋,這種考題看重的是數(shù)理邏輯和反應能力,而非知識積累,“池子里人太多了,漏掉一些也是難免的,能答出來的肯定比沒答出來的強”。
為了通過校招,很多應屆生重新回到了他們熟悉的傳統(tǒng)中——在應試教育中成長起來的人,每當面臨考試,本能地會想起各種各樣的培訓班。而在大大小小的校招群里,潛伏著許多這樣的機構。秋招還沒開始,他們就以領取免費資料為由,地毯式地加應屆生為好友。
張力參加的模擬面試是“拼”來的。
在一個面試準備群里,有人問要不要拼團買課,由專業(yè)的HR指導群面,湊夠十個人,價格能從600降到500。張力報了名,從這名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HR手里買來了兩本商業(yè)案例書和一次模擬面試的機會。
這些機構的老師并不難找。在微信上搜索“校招”,排名靠前的幾乎都是培訓機構左邊公眾號右邊。點進界面后,才發(fā)現(xiàn)領取免費資料的條件要求細致入微:
“分享文章(附鏈接)到朋友圈并截圖(分組可見不予通過、保存3小時以上)”;
“或者發(fā)送到2個求職類微信百人群,3分鐘后截圖給小編”;
“添加小編微信后發(fā)送截圖;小編核查通過后會在36小時內拉你進群領取資料”。
王強是最早入行的培訓老師之一。他不是HR或管理專業(yè)出身,入職時剛剛本科畢業(yè),求職經驗看起來并不比他的學生豐富。但像打游擊戰(zhàn)一樣,王強的公司活躍在各個大學,疫情前他們曾直接在自習室給學生培訓。
來參加培訓的人,“包括清北復交的,加州伯克利的,新加坡國立的,倫敦大學學院的”。
視覺中國
在求職機構的網站上,求職所需的能力被抽象成一個個明碼標價的“解藥”:“讓你營收翻倍的流量玩法”售價300元,“成為互聯(lián)網時代最搶手的人才”售價600元。網站的頁眉上寫著,已經有200萬學員加入。專攻銀行校招的東吳教育筆試通關班定價1萬,全程通關班定價1.3萬。
王強所在的培訓機構,賣得最好的是6999元的全包輔導套餐,“從寫簡歷到筆試面試培訓一條龍”。經過這個套餐的訓練,一個他口中“只受過學術訓練但對職場一無所知”的學生就能變成在無領導小組討論中角色變換自如的老手。
北京大學就業(yè)中心在九、十月份舉辦了不下十場“一對一改簡歷”活動,場場爆滿。實際上,一些流程快的公司已經快發(fā)左邊offer右邊了,但來改簡歷的學生仍舊很多。“可能好多人連簡歷關都沒過,”就業(yè)中心的老師說,“現(xiàn)在北大的學歷不是免死金牌了?!?/p>
北京大學學生就業(yè)報告統(tǒng)計,2015年,學生平均投遞25.71個簡歷,能獲得10.97個左右的面試機會。而到了2019年,學生平均要投遞36個簡歷才能獲得13個左右的面試機會。
在培訓班里,不少學生把求職看作自己十幾年求學生涯的最后一戰(zhàn)。刷題的老辦法在這里還是很吃香,“有些學生把過去六年的(快消公司)筆試題都刷了,”王強說,“刷完后繼續(xù)刷公務員考試的行測題?!币姸嗔诉@樣的學生,王強并不覺得為找工作刷題有什么奇怪,“你高考都會刷題,比高考還重要的找工作為什么不刷題?”
2020年度國家公務員考試,一考生在復習筆記東方IC
困在尚未完成的曲子里
崗位少、競爭大的校招市場中,總有人會出局。在今年四月建組的豆瓣小組“校招遺漏人才自救中心”里,有許多沒在校招中上岸的應屆生,其中不乏海外本科、名校畢業(yè)、雙學位碩士。
到了2020年10月底,小組成員超過兩萬人,組長在帖子里回顧了小組的“壯大”:建組六個月來,不斷有組員拿到心儀的左邊offer右邊,“漏組就像一個車站,來這里是為了更好地離開”。還沒“上岸”的組長希望自己也能早日成為“打工人”。
遲遲沒有拿到外企的左邊offer右邊后,張力轉而投遞看上去和專業(yè)更加對口的國企和選調。她記起當年新生入學時中文系的迎新橫幅,紅底白字:迎君新賞三秋雨,偕此相聆百代風。六年之后,張力覺得海報上應該寫的是“中文系——公務員的搖籃!”沒想到的是,中文系專碩分屬藝術大類,不在大部分崗位的招聘專業(yè)范圍內,“直接專業(yè)卡死”。
張力轉投國企的選擇并不順利。收到中石化“專業(yè)審查不合格”的郵件后,張力做了一個夢,夢里她打開郵箱,看見一連串來自中核、中建、中國土木等國企的郵件,“每一封都是新的拒信”。
視覺中國
拼盡渾身解數(shù)拿左邊offer右邊的同時,不是沒有人停下來問自己想要什么,這一切又是為了什么。
成功拿到實習的轉正資格后,祝莎仍在爭取別的工作機會。國慶假期后,她從北京飛到上海參加了一家電商公司的終面。在那家公司,祝莎瞥見密密麻麻的工位,一瞬間,她仿佛回到了高三教室,每個人都占據著自己狹小的桌椅,目不旁視,做著頗為機械的勞動,等待一個既定的出口。她想起群面時的對手,一組十人,每個都來自國內外名校,堪稱“神仙打架”。層層篩選,強者相爭,祝莎難以想象,這么努力要來的,僅僅是這樣一張工位。她在心里“淘汰”了這家公司。
周一還記得讓自己徹底放棄游戲行業(yè)的那場面試。面試官問她,做不做考據?周一驚喜地認為遇到了懂得“賞識”自己專業(yè)的人,她說起了東漢偽古文《尚書》的辨識,但面試官很快打斷了她,說自己更想要那種能夠在游戲地圖里“掉書袋”的“考據”。
那一刻,周一知道她的專業(yè)知識無法在這個行業(yè)得到施展。好在周一沒有“吊死”在游戲行業(yè)上,她還投了教育、房地產等其他行業(yè)。
張力覺得自己“做什么工作都快樂”。她設想過另外一條道路:認真研究樂理,進入音樂圈,創(chuàng)作優(yōu)秀的中國原創(chuàng)音樂劇。這未必容易,一旦做出選擇,她將在符合“社會期待”的傳統(tǒng)上升之路上失手,“后面會有一群人啪地過來擠掉我”,她不敢退出這場競爭。
張力的本科畢業(yè)典禮上,放過一個短片,將學生背后整個學校體制的運轉,從行政老師、保安、到食堂阿姨、宿管等都形容為一種“生命的托舉”。張力很喜歡這個形容,但校招焦慮期的她忍不住想:“這么多的托舉,不應該值得一些更好的東西嗎?”
張力給不出一個答案。她原本以為自己是可以“試錯”的,但企業(yè)沒有給她在錯誤中成長的機會,因為有很多不犯錯的“完美”應試者。
最近,張力在準備選調生考試。劃線標出重點的教材,像極了高三那年的作文參考書。累了的時候,她會從書架上拿出自己的卡林巴琴,用手指撥動按鍵,不那么流暢的旋律飄在書桌上方,張力被困在尚未完成的一首曲子里。
注:文中人物為化名。封面圖源自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