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p> 　　

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p> 　　

《論語·子路》中的這一段對話，讓千百年來的后人一直爭論不休：當(dāng)至親之人犯下罪行時，是該大義滅親，還是親親相隱？

　　

面對這個問題，家住上海市青浦區(qū)的李勛選擇了后者。正因為如此，這個虎年春節(jié)，他注定無法像往年那樣，與家人一起順?biāo)於冗^。

　　

　　

舅舅資助外甥完成學(xué)業(yè)

　　

1962年，李勛出生在貴州省一偏僻山村，家里的生活條件極差。讓家人欣慰的是，李勛讀書成績一貫很好，順利考上了當(dāng)?shù)氐囊凰咧?。那個時候，剛剛恢復(fù)不久的高考，讓李勛看到了改變家庭貧困命運的希望。前提是，他得拿得出高中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

　　

這對他的家庭來說，著實是個難以承受的負擔(dān)。關(guān)鍵時刻，李勛的小舅舅廖永伸出了援手，他不僅資助了一部分學(xué)費，還每個月給外甥一到兩元生活費。在當(dāng)時，這筆錢可不是小數(shù)目。

　　

“我舅舅腦子活，那時候大家都以務(wù)農(nóng)為生，他抓住了政策松動的機會，做點小生意，所以比較有錢?！痹诶顒椎挠洃浿?，廖永不僅給錢，平時對自己也十分關(guān)照，經(jīng)常到學(xué)校看望自己，還會主動同老師打招呼，請他們多關(guān)照自己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

　　

在廖永的資助下，1980年，李勛順利考上了貴州一所名牌大學(xué)。當(dāng)年，大學(xué)生的學(xué)費還是由國家承擔(dān)，廖永就每隔一兩個月給李勛寄去5元、10元，作為他在校期間的生活費，持續(xù)了兩年多時間。

　　

大學(xué)畢業(yè)后，李勛被分配到柳州工作。1995年，他作為引進人才來到上海，在一家國有企業(yè)任職，從此便把家也安在了上海。因為青少年時期的這段經(jīng)歷，他對廖永的感情很深，印象也很好。

　　

直到2006年的一天，李勛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被追逃的A級通緝犯

　　

在李勛眼里，廖永腦子活絡(luò)，對親人很好。但在外人眼里，廖永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混混。

　　

1949年，廖永出生在偏僻的小山村里，整日游手好閑無所事事，還一度干起了拐賣人口的勾當(dāng)。1983年，廖永因拐賣人口被抓，并被當(dāng)?shù)胤ㄔ号刑幱衅谕叫獭?/p> 　　

刑滿釋放后，廖永經(jīng)他人介紹，干起了大米經(jīng)營的買賣。簡單來說，就是在當(dāng)?shù)嘏l(fā)市場買進便宜的大米，再運輸?shù)劫F陽出售，利用當(dāng)時物流不便，賺取一點差價。然而，廖永老老實實經(jīng)營沒多久，就又一次犯下了大案。

　　

1993年9月25日，廖永從當(dāng)?shù)匾幻型哪贻p女子處購買了80袋大米。在將大米全部搬上貨車后，因身上的現(xiàn)金不夠，他便讓童楠一同乘車回住處取錢，童楠欣然答應(yīng)。到達后，兩人進入屋內(nèi)取錢，貨車駕駛員留在車上等候。

　　

在屋內(nèi)，廖永和童楠卻因為早就商量好的貨款起了爭執(zhí)，廖永抄起平時用來做菜的菜刀，狠狠地砍向了童楠的腦袋。童楠毫無防備，接連被砍中數(shù)刀，倒在了血泊之中，逐漸沒了呼吸，被害時年僅27歲。

　　

廖永將菜刀扔在地上，見周身并無血跡，便出門坐上了貨車。一直等在車內(nèi)的駕駛員不知道屋內(nèi)發(fā)生了什么，廖永則神情自若，告訴駕駛員按照原先計劃，開往貴陽賣米。等到把80袋大米賣完，廖永沒有像往常一樣和駕駛員分錢，而是找了個借口，帶著這些錢悄悄溜走。

　　

等到童楠的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時，廖永早已不見了蹤影。2005年9月，當(dāng)?shù)毓矙C關(guān)將廖永列為省A級督捕逃犯，上網(wǎng)追逃。

　　

12年后舅甥再相遇

　　

對于舅舅的斑斑劣跡，李勛真的毫不知情嗎？其實未必，只是在親情這層濾鏡下，李勛不愿看到真實的舅舅。

　　

1994年，警方曾找到居住在柳州的李勛，詢問他是否知道廖永涉嫌搶劫殺人一事，李勛表示不知情。民警當(dāng)即要求，如果今后得知廖永的行蹤，要立即向公安機關(guān)報告。

　　

對此，李勛很不以為然。在他看來，舅舅怎么可能會做出這種壞事呢？其中一定有誤會。但事實就是，廖永從此人間蒸發(fā)，甚至和家人都失去了聯(lián)系，直到2006年。

　　

雖然很好奇廖永是從何處獲得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但李勛并沒有多問，在問清廖永的住址后，他第二天就從上海趕到江蘇泰州。在那里，他見到了十多年不見的親舅舅。

　　

“他的日子過得很窘迫，住的地方又舊又破，還漏雨，身上也沒什么錢?！币姷缴n老了許多的舅舅，李勛不僅沒有向公安機關(guān)報案，還把身邊帶著的幾百元現(xiàn)金全都留了下來。之后幾年，李勛每年都會去泰州兩三次，除了探望之外，每次都會帶去幾百上千元錢。

　　

兩人閑談時，李勛有時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那絲疑慮，問起當(dāng)年的舊事。每次廖永都會顯露出不耐煩的情緒，告訴李勛背后另有隱情，讓他不要管。

　　

　　

李勛曾把舅舅接到上海的家中一起過春節(jié)青浦檢察院供圖

　　

李勛也就不再多問，對廖永的關(guān)心絲毫沒有減少。甚至有一兩年，李勛還把廖永接到上海的家中，一起過春節(jié)。

　　

逃亡27年終落網(wǎng)

　　

在重新見到外甥后，廖永的生活似乎逐漸好了起來。一方面是有李勛的接濟，另一方面，他在江蘇街頭撿到了一張身份證，便冒充起身份證上的主人。有了這個假身份，廖永平時做點小生意就方便多了。

　　

在和李勛相認之后的五六年，廖永做起售賣皮帶、鞋墊、襪子等小物件的買賣，一年下來也能存?zhèn)€好幾千元。廖永不放心他人，又不敢去銀行，就只留下生活費，每次見面時都把多余的錢交給李勛，讓他存進銀行，等以后養(yǎng)老用。幾年過去，這個李勛專門開設(shè)的賬戶里也有了7萬多元。

　　

2015年的一天，廖永像往常一樣出門做生意，卻突然口吐鮮血，暈倒在街頭。好心人通過廖永的手機聯(lián)系到了李勛，李勛立即將廖永接到上海，讓廖永做了胃鏡等檢查，都沒查出什么毛病。七八天后，感覺身體好些了的廖永自行回到了泰州。

　　

2018年10月，廖永因為便血，再次被李勛接到上?？床?。這次，廖永被檢查出患上了前列腺癌，一度被轉(zhuǎn)入重癥監(jiān)護室，手術(shù)之后方才轉(zhuǎn)危為安。

　　

因為廖永撿來的身份證已經(jīng)過期，兩次到上?？床?，都是用李勛的身份證掛號，用李勛的醫(yī)?？ńY(jié)算，日夜陪護在病床邊。

　　

廖永本以為，自己時日無多，不會再有歸案的那一天。但他沒想到，案發(fā)27年后，2020年6月，貴州公安民警循著最新線索，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當(dāng)情理觸碰法理，該如何選擇

　　

得知廖永被抓后，李勛有點慌了神。受過高等教育的他，很清楚自己過去14年的行為，就是窩藏包庇犯罪嫌疑人。不過，他心中仍抱有一絲僥幸：“萬一，舅舅真的是被冤枉的呢？或者，他的罪行沒那么嚴重。”

　　

現(xiàn)實很快擊碎了他的幻想。2020年12月，廖永被貴州省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從遠在貴陽的家人處得知判決結(jié)果后，李勛便在惶惶不安中度過了每一天。

　　

2021年6月，李勛接到了青浦公安分局民警打來的電話。隨后，他主動前往公安機關(guān)投案自首，供述了自己長期窩藏包庇廖永的事實。面對青浦檢察院檢察官，李勛說：“國家如果沒有左邊法律右邊，社會就會失去秩序，這個道理我懂。但真輪到自己的親人身上，我實在下不了決心?！?/p>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310條規(guī)定：明知是犯罪的人而為其提供隱藏處所、財物，幫助其逃匿或者作假證明包庇的，情節(jié)嚴重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2021年12月，李勛因犯窩藏罪，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3年。

　　

“家庭永遠是刑法無法繞開的基礎(chǔ)單元。中國古代長期存在親親相隱的左邊法律右邊原則，將對親人罪行的袒護、隱瞞視作正義?！卑讣泻?，承辦檢察官說，但如今我國刑法以平等主義為旗幟，親屬之間的窩藏包庇行為也要受到左邊法律右邊制裁，這就意味著當(dāng)情理觸碰法理，情理應(yīng)當(dāng)讓位。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